王朝制度漸進視角下嶺南土酋族屬的建構(gòu)--以欽州寧氏家族為中心

王朝制度漸進視角下嶺南土酋族屬的建構(gòu)

---以欽州寧氏家族為中心

摘要:嶺南欽州的寧氏興起于南朝末，活躍于隋唐，與高州馮氏、冼氏并稱，是嶺南地區(qū)的少數(shù)民族首領(lǐng)，在隋唐文獻中被稱為越人。許多學者僅僅根據(jù)清代民國出土的兩方隋唐寧氏家族墓志，就得出寧氏為“漢族移民后裔”的觀點。而將有關(guān)寧氏家族的文獻記載與出土墓志進行對照分析，可以發(fā)現(xiàn)嶺南寧氏的真實身份為當?shù)赝林瑢幨蠈⒆陨碜鍖俳?gòu)為“漢族移民后裔”，實際上反映了王朝制度在嶺南民族地區(qū)的滲透與嶺南邊疆的內(nèi)地化進程。

嶺南欽州的寧氏家族在歷史上曾是北部灣地區(qū)的一支重要勢力，他們與中原王朝的互動關(guān)系也較為復雜，直接影響到中原王朝對北部灣地區(qū)的治理。而對于這樣一個重要的家族，關(guān)于其民族身份的認定卻成為史學界的一樁公案。歸結(jié)起來，主要有兩種觀點:一是認為嶺南寧氏系中原漢族移民的后裔，二是認為寧氏系嶺南土著民族。認為寧氏是“漢族移民后裔”的學者包括吳小玲、楊豪、鄭超雄、黃學成、張新斌等人，而持嶺南土著說的學者則人數(shù)較少，其代表人物是劉美崧。那么，是否真理就掌握在多數(shù)人手里呢?筆者試對兩派觀點做一梳理。吳小玲說:“據(jù)考證，曾聲震欽州的寧氏家族，其祖籍為山東臨淄，很可能是隨著秦軍的進軍路線入嶺南，后在晉、南朝時進入環(huán)欽州灣地區(qū)的?！?/span>[1]39但她并沒有對考證過程進行解釋。楊豪在發(fā)表的幾篇論文中也認為，欽州寧氏家族不是嶺南的土著民族，而是來自山東臨淄的漢人或秦人(1)。上述學者的主要證據(jù)是清代和民國出土的兩方隋唐時期的寧氏家族墓志，即隋《寧越郡欽江縣正議大夫之碑》(簡稱《大夫碑》)和唐《刺史寧道務(wù)墓志銘碑》(簡稱《刺史碑》)，(2)這兩塊碑都寫明墓主人來自“冀州臨淄”。除了所謂的“籍貫”證據(jù)，他們還尋找別的證據(jù)，比如楊豪就認為“歷史上居嶺南的土著或稱越族群，他們皆都習慣只有名而無姓”，并舉出《周書》卷49《異域獠傳》的一段記載來證明:“(獠)俗多不辨姓氏，又無名字，所生男女，唯以長幼次第呼之，其丈夫稱阿謩、阿段，婦女阿夷、阿第之類，皆其語之次第稱謂也。”楊氏認為嶺南土著無姓氏，而寧氏的例子不符合這一特征，否定了寧氏的土著身份，證據(jù)力顯然不足，因為隋唐時期已經(jīng)不乏土著酋豪給自己取漢人姓氏的例子。鄭超雄也持類似觀點，他認為寧氏家族是從北方中原遷徙而來的漢族，并以“但凡廣西少數(shù)民族拉祖配之風，是宋時始有，盛行于明清”為由，否定寧氏是少數(shù)民族的可能性。[2]但是實際上唐代已有“拉祖配”之風，比如唐代桂州陽朔縣著名詩人曹鄴聲稱自己是曹操的后裔，而明代學者曹學佺對此表示懷疑[3]。此外，持上述觀點的還有欽州學者黃學成，他在《古代欽州寧氏豪族》中認為寧氏家族是從中原而來的漢族世[4]。張新斌則主要探討了寧氏家族的早期歷史，認為寧氏家族墓碑所載的“先祖為冀州臨淄人”是準確無誤的，其證據(jù)是1977-1981年欽州相繼發(fā)掘出土的七座隋唐墓葬，其墓葬特色、出土的實物與漢族無異，以此論證寧氏家族就是從中原遷來的漢族，在嶺南地區(qū)形成“獨占邊疆的政治勢力”，具有為中央王朝鎮(zhèn)守邊陲和中央政權(quán)衰弱時形成割據(jù)勢力的雙重特點[5]。作為堅持欽州寧氏為嶺南土著說的學者，劉美崧通過考證《新唐書·南平獠》中關(guān)于寧氏家族的活動地域，指出寧氏家族應(yīng)該是東漢以來在這一帶活動的烏滸僚的一支，漢化程度較高，主要活動于“以欽州、廉州為中心的寧越郡和合浦郡”，相當于今天的欽州、合浦一帶的沿海地區(qū)[6]239。他還舉陳寅恪的觀點來為自己張目:“自六朝以來，外族往往喜稱出于中國名人之后，如沈炳震《唐書宰相世系表訂訛》一書，茍取《后漢書》、《三國志》、《晉書》等證之。其訛舛立見。避亂改姓之說尤多?！?/span>[7]49由此證明少數(shù)民族首領(lǐng)攀附漢族名人的“拉祖配”現(xiàn)象，自六朝以來就有?！端鍟?、《舊唐書》、《新唐書》等正史文獻都明確記載寧氏是“俚帥”，是蠻夷首領(lǐng)，而許多學者僅僅依據(jù)兩方出土的寧氏家族墓志，就輕易否認了正史文獻記載的真實性。究竟孰是孰非，筆者試從王朝制度漸進的視角，對嶺南寧氏的民族成份和族屬建構(gòu)問題進行重新認識。

一、正史文獻有關(guān)嶺南寧氏家族的記載及相關(guān)考證

有關(guān)嶺南寧氏家族的文獻記載比較頻繁地出現(xiàn)在南朝后期至隋唐前期，大都是附在漢族官僚的列傳中，比如《隋書》卷56《令狐熙傳》記載:“上以嶺南夷越數(shù)為反亂，征(熙)拜桂州總管十七州諸軍事，許以便宜從事，刺史以下官得承制補授。”令狐熙是隋文帝派到嶺南地區(qū)治理當?shù)亍耙脑叫U族”的官員，而寧氏則是當時勢力比較大的蠻夷首領(lǐng)。

據(jù)《隋書》卷56《令狐熙傳》記載:“時有寧猛力者，與陳后主同日生，自言貌有貴相。在陳日，已據(jù)南海，平陳后，高祖因而撫之，即拜安州刺史。然驕倨，恃其阻險，未嘗參謁。熙手書諭之，申以交之分。其母有痰，熙復遺以藥物。猛力感之，詣府請謁，不敢為非。”《隋書》卷68《何稠傳》中也提到了寧氏:“開皇末，桂州俚李光仕聚眾為亂，詔稠召募討之。……承制署首領(lǐng)為州縣官而還，眾皆悅服。有欽州刺史寧猛力，帥眾迎軍。初，猛力倔強山洞，欲圖為逆，至是惶懼，請身入朝。稠以其疾篤，因示無猜貳，遂放還州，與之約曰:“八九月間，可詣京師相見?！薄捌淠晔拢土ψ?，上謂稠曰:‘汝前不將猛力來，今竟死矣。’稠曰:‘猛力共臣為約，假令身死，當遣子入侍。越人性直，其子必來。’”這里直接提到寧氏屬于越人。在《隋書》中，我們可以看出，寧氏作為嶺南地區(qū)的蠻族酋帥，是隋王朝在嶺南治理的主要對象，寧猛力最后接受朝廷的招撫和封賜，體現(xiàn)了中央權(quán)威在嶺南地區(qū)的逐漸樹立。

《新唐書》中進一步對以寧氏為代表的蠻獠的活動地域作了較為詳細的記載:“南平獠，東距智州，南屬渝州，西接南州，北涪州?！瓕幨?，世為南平渠帥。陳末，以其帥猛力為寧越太守?！?/span>[8]6325-6326這里寧氏被明確界定為“南平”地區(qū)土著民族的首領(lǐng)。另據(jù)《新唐書》卷222《西原蠻傳》記載:“西原蠻，居廣(州)、容(州)之南，邕(州)、桂(州)之西。有寧氏者，相承為豪。”可見西原蠻中有寧氏一支，活動地域分布于嶺南地區(qū)的西南部。

需要指出的是，在上述《新唐書》有關(guān)寧氏活動地域的記載中，作為“西原蠻”首領(lǐng)之一的寧氏的地理分布應(yīng)無疑義，而“南平獠”分布的地理范圍與“世為南平渠帥”中的“南平”的地理位置則使許多學者陷入一片迷霧之中，以致犯了望文生義的錯誤。錯誤的根源首先在于《新唐書》編纂者歐陽修、宋祁等人的失察，因為他們把位于今天渝黔交界處的“南平”與嶺南西部的“南平”居然視為一地。事實上，唐代今天渝黔交界處的“南平”與嶺南西部的“南平”雖然名稱相同，實則為兩地。唐代今天渝黔交界處的“南平”，東至“智州”(今貴州正安縣)，南屬“渝州”(今重慶巴南區(qū))，西至“南州”(今重慶南川市)，北至“涪州”(今重慶涪陵區(qū))。而嶺南西部的“南平”，則是指隸屬安南都護府的“南平州”，據(jù)《新唐書》卷43下《地理志》載:“嶺南道，諸蠻州九十二?！掀街荨⑽髌街?、門州，右隸安南都護府。”由此可見，唐代北部灣沿岸地區(qū)存在一個以“南平”命名的蠻州，這與寧氏“世為南平渠帥”的記載較為契合。其實嶺南·80·成都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4年寧氏家族活動的地域早在西晉時就已有冠名“南平”的縣級政區(qū)設(shè)置，據(jù)《晉書》卷15《地理志下》記載，合浦郡“統(tǒng)縣六，戶二千，合浦、南平、蕩昌、徐聞、毒質(zhì)、珠官”。這里的“南平縣”就是寧氏家族的最初活動地區(qū)。從西晉的“南平縣”到唐代的“南平州”，寧氏家族的勢力不斷壯大，分布范圍不斷擴展，長期以來都是南平地區(qū)的土著首領(lǐng)，其地位也得到了中原王朝的認可。在王朝勢力尚不足以直接控制該地區(qū)的情況下，授予寧氏“刺史”等官職以示拉攏，實現(xiàn)王朝的羈縻統(tǒng)治，成為一定歷史時期的必然選擇。一些學者不明究里，盡管發(fā)現(xiàn)“南平獠”的分布范圍與寧氏家族在嶺南活動的歷史記載不相符合，因為無法解釋其原因，反而質(zhì)疑《新唐書》中關(guān)于寧氏“世為南平渠帥”的記載存在錯誤。

二、從王朝制度漸進的視角看嶺南寧氏墓志內(nèi)容的矛盾及其族屬建構(gòu)問題

從出土的寧氏家族兩方墓志的內(nèi)容看，寧氏自稱漢人，淵源可追溯至春秋時期中原地區(qū)的寧相、寧渝、寧喜和寧戚等人，如隋《大夫碑》說:“竊以太曎之末，分顓臾(頊)之邦;唐叔之余，為管、魯之國;邵公思室，賦《棠棣》之詩;辛有哀本，悲被(披)發(fā)之異;故枝流葉從，自貞筠之條;宗子維城，各理封疆之邑;故寧相、寧渝傳昆玉之名;寧喜、寧戚，紓遺芳之哲?！备鶕?jù)張新斌的研究，寧相、寧渝、寧喜是中原寧氏早期的祖先，寧氏因“食采邑于寧”，而以“寧”為姓[5]。《禮記大傳》云:“諸侯賜卿大夫以氏。……若異姓，則以父祖官及所食之邑為氏?！砸貫槭险撸繇n、趙、魏是也?！?/span>[9]這是顧炎武在《日知錄》中所引《禮記大傳》的內(nèi)容，指出自古中原漢族姓氏多源于天子對諸侯或諸侯對卿大夫的封賜，也有以采邑為名，故中原寧氏的得名就是源于其采邑。那么，是否僅僅依據(jù)隋《大夫碑》的記載就可斷定欽州的寧氏是來源于中原的寧氏呢?顧炎武認為:“氏族之書，所指秦漢以上者，大抵不可盡信?！瓭h時碑文所述，氏族之始，多不可據(jù)?！?/span>[9]自東漢末年，地方豪強并起，逐漸形成軍事集團，這種軍事集團帶有家族性和世襲性，形成為士族。從西晉到南北朝，門閥士族一直牢牢控制著皇權(quán)，而士家大族為了排斥下品寒族，開始重視譜牒?！拔搴鷣y華”，東晉南遷，士族也跟著南渡，戰(zhàn)亂使得士家大族勢力不斷更替，當時人們?nèi)胧俗龉僖鶕?jù)譜牒來認定門閥的高卑，門閥的通婚也看重門第，這樣不僅世家重視譜牒，新晉的世家為了成為所謂的門閥世家，也對譜牒更為看重，往往通過假造譜牒來抬高地位，這就使譜牒之學興盛起來。所以顧炎武言:“至魏九品中正法行，于是權(quán)歸右姓，有司選舉，必稽譜牒。故官有世胄，譜有世官，于是賈氏、王氏譜學興焉。”[10]正因為如此，有人借同姓名人攀附之，以提高自身地位，造成“同姓通族，見于史者，自晉以前未有”的現(xiàn)象[9]。由此可見，僅憑隋《大夫碑》的記載來推斷欽州的寧氏來自中原，顯然不具有說服力。筆者認為，嶺南寧氏家族把春秋時期中原的寧相、寧渝、寧喜和寧戚稱為自己的祖先，這與正史文獻中有關(guān)寧氏家族是嶺南土著首領(lǐng)的記載相互矛盾。這一情況反映出嶺南邊疆民族社會的上層家族在建構(gòu)自身“漢裔”歷史的過程中與國史敘事出現(xiàn)了不一致的現(xiàn)象，王朝統(tǒng)治者眼中接受招撫的蠻夷首領(lǐng)，自身卻認同為“漢裔”，為我們認識隋唐時期中原王朝與嶺南土著酋豪的互動關(guān)系提供了一個難得的視角。王朝制度在嶺南邊疆的推行經(jīng)歷了一個漸進的過程，而作為嶺南民族社會上層的土著首領(lǐng)對中原情況和王朝制度的了解也需要一定時間，表現(xiàn)在寧氏建構(gòu)家族歷史時，出現(xiàn)了許多與王朝制度不相吻合的地方。下面筆者試從王朝制度漸進的視角，辨析寧氏墓志內(nèi)容的矛盾及其民族性，并探討寧氏家族對自身族屬的建構(gòu)問題。

(一) 從墓志中祖籍、寧逵任職經(jīng)歷和年齡看寧氏家族“漢裔”建構(gòu)的矛盾

1.寧氏祖籍地建構(gòu)的矛盾南朝時，梁武帝認為“譜牒訛誤，詐偽多緒”、“冒襲良家”的現(xiàn)象十分嚴重，明確表示選官要看才能。他在稱帝之前，曾向當時的齊和帝上表:“且聞中間立格，甲族以二十登仕，后門以過立試吏，求之愚懷，抑有未達。何者?設(shè)官分職，惟才是務(wù)。若八元立年，居皂隸而見抑;四兇弱冠，處鼎族而宜甄。是則世祿之家，無意為善;布衣之士，肆心為惡。豈所以弘獎風流，希向后進?此實巨蠹，尤宜刊革。”[10]23由此可見，當時篡改族譜，以抬高自身家族的地位已成為時代潮流。漢族如此，其他民族也不例外。魏宏利認為，北朝以鮮卑為代表的少數(shù)民族面對中原重視門閥士族的時候出現(xiàn)了“潛在的沖突”，他們一方面接受了強調(diào)祖先和族源的價值判斷標準，另一方面又出現(xiàn)了偽托中原名族、冒引名人祖先的情況。[11]這是少數(shù)民族對漢文化的認同，反映了其漢化的程度，寧氏家族也是如此。據(jù)隋《大夫碑》和唐《刺史碑》的記載，在南朝梁武帝時，“祖(寧)逵(寧猛第2期鄭維寬:王朝制度漸進視角下嶺南土酋族屬的建構(gòu)·81·力之父，寧贙之祖)除定州刺史，總督九州諸軍事”?？梢姶藭r寧氏家族開始興起，作為嶺南蠻族酋帥，極有可能為了提高自身地位，有意攀附于中原寧氏。而隋《大夫碑》所載寧氏祖籍地的矛盾之處，則使這一問題昭然若揭。據(jù)隋《大夫碑》載:“公諱贙，字翔威，冀州臨墻(淄)人也。”但從《漢書》、《晉書》、《南齊書》等正史文獻的記載可知，冀州并無臨淄，而且從西漢至南朝梁，臨淄都在青州境內(nèi)。如果欽州寧氏真是從中原遷徙過來的，是不可能把自己的籍貫弄錯的。

2.寧逵任職經(jīng)歷和年齡方面存在的疑問

據(jù)隋《大夫碑》記載:“祖(寧)逵……梁武帝時除定州刺史，總督九州諸軍事，陳宣武皇帝又除授安州刺史?！边@里的“定州”應(yīng)該是“南定州”。據(jù)載，梁武帝普通四年(523年)六月，“分益州置信州，分交州置愛州，分廣州置成州、南定州、合州、建州，分霍州置義州”[10]47。譚其驤先生考證認為南定州的州位于今廣西貴港市桂平縣附近。根據(jù)《梁書》的記載，寧逵任職定州刺史的時間在蕭勃之前。因此，根據(jù)蕭勃的任職時間，大致可以推算出寧逵任職的時段。據(jù)《陳書》卷1《高祖本紀》所載，梁武帝大同九年(543年)，蕭勃為定州刺史;到太清三年(549年)，蕭勃從定州刺史改任廣州刺史[10]105。梁武帝在位時間為天監(jiān)元年(502年)至太清三年(549年)，而543-549年是蕭勃任定州刺史，則寧逵任定州刺史的時間是在定州設(shè)立的普通四年(523年)至蕭勃任定州刺史的大同九年(543年)之間。而且從史籍記載看，“時有寧猛力者，與陳后主同日生，自言貌有貴相。在陳日，已據(jù)南海，平陳后，高祖因而撫之，即拜安州刺史”[12]1387。寧猛力與陳后主同年同月同日生，才會“自言貌有貴相”。陳后主在梁承圣二年(553年)生于江陵，則寧猛力也生于此年。寧猛力死于開皇二十年(600年)，可見寧猛力享年約47年。在古代，男子二十為弱冠之年，此時應(yīng)結(jié)婚生子，若寧逵20歲時生子寧猛力，可以推算出寧逵約在533年出生，這與寧逵在523-543年間任職定州刺史無疑是互相沖突的。即使到大同九年(543年)寧逵卸任定州刺史，也才10歲的年紀，而這個年齡在梁朝是不可能任職的。據(jù)《通典》載:“梁初無中正制，年二十有五方得入仕。”天監(jiān)四年(505年)正月下詔說:“凡九流常選，年未三十，不通一經(jīng)者，不得解褐。若有才同甘、顏，勿限年次。”[10]41即使“勿限年次”，也只是少數(shù)而已，而任用幾歲小兒擔任刺史，更是不合常理。此外，按照漢人任官年齡的限制，若寧逵在25歲時任職定州刺史，任職的時段為523-543年，那么寧猛力出生時(553年)，寧逵約35-55歲。一般而言，古人生子較早，寧逵在35-55歲間才生子，亦不太符合常理。由此觀之，寧逵任定州刺史的經(jīng)歷是十分可疑的。

(二)從墓志所載官職及頭銜看寧氏酋豪的民族性

南朝至隋代，王朝統(tǒng)治者用授予官職的形式對邊疆民族地區(qū)的酋豪進行羈縻，使土著酋豪獲得統(tǒng)治土民的合法性依據(jù)，但是這些官職的權(quán)力比較有限，與漢官相比有較大不同，不僅要受到漢官的節(jié)制，到后期更是僅僅具有象征意義，體現(xiàn)出不同于內(nèi)地的民族性。

一方面，南朝梁時的漢官刺史具有很大實權(quán)，往往加授持節(jié)、將軍的稱號，而對蠻族酋豪，雖然授予刺史等官職進行拉攏，卻不加持節(jié)和將軍稱號，權(quán)力較為有限，嶺南的寧氏即是如此。馬大正先生指出，局促于南方的南朝政權(quán)，土地比起魏晉以來大為縮小，人口也因為戰(zhàn)亂大大減少，“為了鞏固統(tǒng)治，增加財富，就必然進一步去開發(fā)邊疆少數(shù)民族居住地區(qū)，加強對邊疆的治理”[13]93-94。在此背景下，王朝對嶺南邊疆的經(jīng)略大為加強，高層政區(qū)的不斷增置生動地詮釋了這一過程。梁、陳兩朝在原有的交州、廣州、越州之外，先后增置了安州等十五個州，可見南朝政權(quán)十分重視對嶺南地區(qū)的開發(fā)。面對新開發(fā)的邊疆地區(qū)和土著酋豪長期控制基層民族社會的局面，為了減少王朝制度推行的阻礙，王朝統(tǒng)治者采取了籠絡(luò)土著首領(lǐng)進行羈縻統(tǒng)治的策略，其中的主要措施就是授予刺史等官職。比如寧氏先被梁武帝授予“定州刺史”，后被陳武帝授予“安州刺史”。但是畢竟內(nèi)外有別，嶺南寧氏所任刺史的權(quán)力遠遠不及漢官刺史。唐人杜佑對魏晉南朝時期的刺史制度進行過探討，他說:“自魏以來，庶姓為州而無將軍者，謂之單車刺史(庶姓謂非帝族)。凡單車刺史，加督進一品，都督進二品，不論持節(jié)、假節(jié)。晉制，刺史三年一入奏?！捍淌肥馨葜魅?，辭宮廟而行，皆持節(jié)”[14]886-887。晉朝時“使持節(jié)”有殺太守以下官吏的權(quán)力，南朝梁時漢官刺史皆持節(jié)[15]216。刺史加持節(jié)后，權(quán)力很大，這是針對漢官而言。對于嶺南土著酋豪，王朝統(tǒng)治者顯然不愿意授予其實質(zhì)性權(quán)力，因此我們沒有看到南朝梁時寧氏“持節(jié)”或加將軍稱號的情況。另一方面，隋朝時寧氏雖然獲得了“使持節(jié)”、·82·成都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4年“開府儀同三司”等頭銜，但僅為虛銜，并無實權(quán)，只是王朝統(tǒng)治者拉攏、安撫寧氏的一個手段而已。據(jù)隋《大夫碑》記載:“父(寧)猛力……文皇帝除使持節(jié)、開府儀同三司、安州諸軍事、安州刺史、宋壽縣開國侯?！彼逦牡壑允谟鑼幟土Α笆钩止?jié)”、“開府儀同三司”等頭銜，與南朝陳末寧猛力占據(jù)嶺南廣大地區(qū)，勢力強大有關(guān)。隋朝平陳后，對嶺南的土著酋豪采取了安撫招徠的政策，凡是前來歸附者，都授予刺史等官職。而對于那些勢力較大者，更加授“使持節(jié)”、“開府儀同三司”等頭銜。比如寧猛力“帥眾迎軍”、“請身入朝”后，隋文帝不僅授予其安州刺史的官職，還根據(jù)其實力加授“使持節(jié)”、“開府儀同三司”的頭銜。事實上，隋代的“使持節(jié)”已經(jīng)演變?yōu)橐环N虛銜，正如唐人杜佑所說:“隋雍州置牧，余州并置刺史，亦同北齊九等之制，總管刺史加‘使持節(jié)’。至開皇三年，罷郡，以州統(tǒng)縣。自是刺史之名存而職廢?！薄半m有刺史，皆太守之互名，理一郡而已，非舊刺史之職。……隋氏廢郡，而以刺史牧人，既非使官，則合罷持節(jié)之稱。其時制置，不以名實相副為意，仍舊存之?！允钩止?jié)之名，及于邊遠小郡，乃不征典故之失?！?/span>[14]888由此可見，到隋朝時，不僅刺史的職能已經(jīng)名存實亡，而且“使持節(jié)”也失去了原意，所謂“開府儀同三司”更是散官而已，《通典》就記載了隋文帝時“開府儀同三司”僅為從四品的散官[14]933。對于王朝統(tǒng)治者而言，在安州這樣的民族地區(qū)授予土著酋豪“持節(jié)”之名，僅僅具有象征意義。因此，盡管表面看來寧氏家族風光無限，被授予了很多榮譽封號，但僅僅是中央王朝對土著酋豪進行安撫的策略而已。

(三) 從兩方墓志表述的變化看寧氏“漢裔”族屬建構(gòu)的合理化過程

比較隋《大夫碑》與唐《刺史碑》的書寫程式和內(nèi)容，可見兩者存在較大的不同，而這種變化，具體而微地反映了寧氏“漢裔”族屬建構(gòu)的合理化過程。首先，對墓主人身份與族源的交代順序不一樣，唐《刺史碑》的書寫程式，與中原地區(qū)發(fā)現(xiàn)的大量唐代墓志銘文的格式完全一致，而且將隋《大夫碑》中關(guān)于寧氏祖籍地表述中存在的矛盾之處予以修正，從“冀州臨淄人”變成了“臨淄人”，表明寧氏“漢裔”族源建構(gòu)合理性的增強。隋《大夫碑》先敘述寧氏族源，再交代墓主人;《刺史碑》則先交代墓主人的身份，再敘述寧氏族源。比如隋《大夫碑》記載道:“竊以太曎之末，分顓臾之邦;唐叔之余，為管、魯之國;邵公思室，賦《棠棣》之詩;辛有哀本，悲被(披)發(fā)之異;故枝流葉從，自貞筠之條;宗子維城，各理封疆之邑;故寧相、寧渝傳昆玉之名;寧喜、寧戚，紓遺芳之哲。公匡衡在輔，無忘士烵之功，從而能政，追蹤子范之用，所以繁衍陵穆，盤根閩越者哉。公諱贙，字翔威，冀州臨淄人也?！倍啤洞淌繁返挠涊d順序則是:“府君諱道務(wù)，字帷清，臨淄人也。于寧氏族，肇自□太公。挺天然之奇，作稀世之寶，故能虎羆葉卜，龍豹成韜，克寧東土，立□□□?！鯂邶R壤，列封于寧城;袛臺德先，因而命氏?！?/span>

其次，唐《刺史碑》與隋《大夫碑》相比，在內(nèi)容上增加了女性家屬的介紹。根據(jù)《漢魏南北朝墓志匯編》和《隋唐五代墓志匯編》中基本上都會介紹女性家屬這一情況，以及從隋《大夫碑》不書女性到唐《刺史碑》記載女性的變化，說明嶺南寧氏家族在族屬建構(gòu)中漢化程度的逐漸提高。比如唐《刺史碑》載:“太夫人馮氏，□□□邦之女也”，“夫人□氏，隋儋耳太守仁杰之孫，皇朝巖州□□司馬□忠之女?！痹俅?，隋《大夫碑》作為寧氏家族初步建構(gòu)“漢裔”歷史的嘗試，在書寫過程中出現(xiàn)了一些矛盾錯誤和語焉不詳之處，而唐《刺史碑》的表述則顯得成熟而老練，顯示出寧氏家族的“漢裔”建構(gòu)水平不斷提高，合理化程度大為增強。隋《大夫碑》的矛盾錯誤之處包括:一是帝號錯誤，比如說寧逵被陳宣武皇帝授為安州刺史，這里的“陳宣武皇帝”明顯有誤，陳朝有武帝和宣帝，卻沒有宣武皇帝。而在唐《刺史碑》中則找不到這種明顯的錯誤。二是語焉不詳，比如說寧長真“帝授上儀同三司，欽州刺史?！赞D(zhuǎn)上將軍。其年改右光祿大夫，寧越郡太守”，這里的“帝”所指不詳，“其年”也不知指何年。這種書寫手法與中原地區(qū)的隋代墓志有明顯差異，在《隋唐五代墓志匯編》記載的墓主任職經(jīng)歷中，看不到“帝授”、“其年”這類表述模糊的用語，說明隋《大夫碑》的撰寫者雖然漢化程度已經(jīng)較高，但是對中原地區(qū)墓志的寫法、用語仍有不熟悉的地方。而唐《刺史碑》的寫法已經(jīng)與中原地區(qū)的墓志毫無二致，簡練而有章法。事實上，唐《刺史碑》中“皇朝”二字的使用，很能說明嶺南寧氏家族在心理上已經(jīng)認同中原王朝的統(tǒng)治，把曾經(jīng)由本家族世襲統(tǒng)治的地區(qū)視為中原王朝疆域的一部分。而碑文撰述的成熟老練，亦表明經(jīng)過一二百年的內(nèi)地化過程，嶺南寧氏家族的漢化程度不斷提高，其“漢裔化”的族屬建構(gòu)過程也趨于完成。從這個意義上說，隋唐時期寧氏家族兩方墓志第2期鄭維寬:王朝制度漸進視角下嶺南土酋族屬的建構(gòu)·83·表述的變化，實際上反映了這個家族不斷漢化以及建構(gòu)“漢裔”族屬歷史的過程。這一點也可以從寧氏家族成員在唐代科舉考試中的成功得到印證。武周永昌元年(689年)，寧原悌在會試中考取進士，后來擔任唐朝的諫議大夫，稱為“寧諫議”。鄭超雄將寧原悌考中唐代進士的事件解讀為寧氏家族來源于漢族的證據(jù)，顯然是一種誤解。事實證明，來源于土著民族的知識分子，只要努力學習漢族的文化，同樣能夠在封建王朝的科舉考試中取得好成績。

三、結(jié)論

綜上所述，嶺南寧氏作為與高涼的馮氏、冼氏家族同時并存的嶺南著姓，在南朝至隋唐時期嶺南的歷史舞臺上扮演著十分重要的角色，在正史文獻中也留下了有關(guān)記載。清代至民國年間出土的隋《大夫碑》和唐《刺史碑》，一方面與相關(guān)歷史記載存在對應(yīng)關(guān)系，可以補正史文獻之疏漏，有助于我們認識南朝隋唐時期嶺南邊疆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的社會組織形態(tài)和政治生態(tài)，了解中古時期土著酋豪控制嶺南地方社會的事實。另一方面，兩方碑志的內(nèi)容也存在與正史記載不一致的地方，主要體現(xiàn)在寧氏族屬身份上的蠻、漢之別。正史記載的“蠻”與墓志書寫的“漢”從表面上看是矛盾的，實際上可以統(tǒng)一于“蠻”轉(zhuǎn)化為“漢”的歷史進程中。

研究表明，隨著隋唐時期中原王朝對嶺南地區(qū)統(tǒng)治的不斷強化，王朝制度也逐漸滲透到嶺南土著民族上層社會，族屬的重新建構(gòu)成為嶺南土著上層分子展示自身對中原王朝認同和歸附的一種重要手段。在此過程中，嶺南寧氏家族主動接受漢文化的熏陶，仿照中原士族的做法，攀附漢族名人建構(gòu)家族譜系，完成了身份的“內(nèi)地化”，成為中古時期嶺南土著酋豪中漢化程度較高的一支。劉美崧先生雖然從民族學的角度論證了寧氏家族屬于“嶺南俚獠系統(tǒng)”的“烏滸蠻”，但是對于嶺南寧氏為何要將自身打扮成“漢族移民后裔”缺乏解釋，而這一點對于認識中古以來嶺南邊疆民族社會的內(nèi)地化進程非常重要。筆者認為，對歷史事象的正確認識，一方面要盡量采取多重證據(jù)法，另一方面，當歷史文獻與碑文的記載出現(xiàn)矛盾時，要進行對照分析和詳細考辨，通過蛛絲馬跡去發(fā)現(xiàn)線索，去偽存真，揭示出作偽的時代動因，將具體的事件放到歷史的大背景下去審視，從而逼近歷史的真相。就嶺南寧氏家族而言，南朝隋唐時期長期活躍在北部灣地區(qū)，曾對嶺南地區(qū)的歷史進程產(chǎn)生較大影響，唐前期的史官書寫寧氏的歷史，為時既近，其關(guān)于寧氏族屬記載的可靠性相對較高。而隋《大夫碑》和唐《刺史碑》是寧氏家族成員自己撰寫的，在王朝制度加強滲透、嶺南土著酋豪紛紛歸附的大背景下，通過身份重塑迎合王朝統(tǒng)治者，從而取得正統(tǒng)合法性，成為一種必然趨勢，因此，隋《大夫碑》和唐《刺史碑》的撰寫是寧氏家族重新建構(gòu)自身族屬的結(jié)果。但是寧氏家族畢竟屬于嶺南土著，對所攀附的“祖先”的認識流于粗淺，碑志中出現(xiàn)的一些明顯錯誤，就充分印證了這一點。但從王朝制度漸進的視角去剖析嶺南寧氏族屬的建構(gòu)史，則有助于深刻認識邊疆民族地區(qū)納入王朝統(tǒng)治體系的歷史進程。

作者簡介:鄭維寬(1971-)，男，四川廣安人，廣西民族大學教授，歷史學博士，碩士生導師，主要從事區(qū)域歷史地理、邊疆史等研究。梁瑋羽(1986-)，女，廣西欽州人，廣西民族大學中國史碩士研究生，從事邊疆史地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