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甯氏家門的真實故事---漂來的房子

 二維碼 282


編者按:這是一個甯氏家門的真實故事,重溫那剪不斷的“大槐樹”情結(jié),既有歷史厚重感,又有人文滄桑感,更有民族家族精神。本文為著名作家甯肯早期的訪談錄,近期有《蒙面之城》、《沉默之門》等小說出版。

☆說吧。漂來的房子是一種隱喻,還是現(xiàn)實?

★漂來的房子,最早叫沒窗的房子,它出自我二哥同我的一次談話。40年前,我父親乘小火輪接全家從鄉(xiāng)下去北京,先到天津碼頭。我哥在形容那列小火輪時,說它像一間沒窗的房子,當時他十歲,我還未出生。

然而,那鄉(xiāng)村的小火輪,一直留在我腦海里,我認為它是漂來的房子,我們所有的人都是漂來的。沒窗的房子,大概是隱喻,它暗示一種無以名狀的東西。就算是沒有窗子,總該有個窄門吧,我想門是開著的,能看到河上的風景。

☆哪一條河,是運河么?  

★不,是半截河,河北省一條古老的河,幾十年前還可通航,通往著名的白洋淀,但現(xiàn)已干涸了,只留下這個村名。半截河的鄰村甯莊兒是我的故鄉(xiāng),另一鄰村叫詩經(jīng)村,肯定與《詩經(jīng)》有關(guān)。我雖然并不出生在甯莊兒、半截河或詩經(jīng)村,但我認為我來自那里,也許我在另一條船上。  

漂來的房子里,坐著我城里人的父親和鄉(xiāng)下人的母親,以及我10歲的二哥、7歲的姐姐、13歲的大哥。因船艙悶熱,哥兒倆站在船尾窄門處,兩個鄉(xiāng)村少年,要永遠離開他們的河流和村子了,對未來感到不安。父親一直在嘮叨,城里人有哪些規(guī)矩,你們應(yīng)該如何如何。母親聽煩了,同父親吵起來,說她并不稀罕北京,以致發(fā)生還去不去北京的危機。北京是父親的夢想,他為就要實現(xiàn)這一夢想而自豪,這次不愉快的航行,是他始料不及的。

☆他們不想離開嗎?  

★他們一直想離開,但到了船上就開始感覺不安,其實父親也有某種同感,離開故土總是讓人不安的。父親13歲離鄉(xiāng),正好是大哥這個年齡,雖然背景不同,但同樣具有背井離鄉(xiāng)的性質(zhì)。父親講起1925年他的離開,以及這個家族更早的離開。他一代代地講述,讓你感到人來到這個世界不是偶然的,我們一直生活在遙遠的記憶里,幾乎沒有真正意義的童年。  

我們似乎遠遠大于實際年齡,不是7、15、24歲,而可能是50、70歲,源遠流長,甚至可以追溯到山西洪洞大槐樹。六百年前,連年戰(zhàn)火,中原人口銳減,新朝皇帝下令相對安定的山西人,向河北、山東、安徽、江浙進發(fā)。甯氏家族四兄弟,最早加入大移民行列,從大槐樹下離鄉(xiāng)遠徙。

☆據(jù)我們的筆錄,你二哥后來曾重返山西。  

★是的,六百年后另一次大移民。那是1968年,我二哥22歲,他從北京出發(fā),宿命般地踏上了先祖的移民之路。北京火車站大廣場,一如當年大槐樹下,成為親人送別哭聲的海洋。我母親、姐姐、父親,還有十歲的我,在站前揮動著手臂。  

至今,大家不忘那最后時刻尖厲的汽笛聲:“哭,哭——”,火車叫送行的人哭。本來多數(shù)人都還忍著,這下就一齊哭了起來,母子扶車牽手而行,汽笛撕心裂肺。杜工部有“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之句,那時沒有汽笛,鳥都驚心,汽笛又該如何?  

三十年后,我讀到詩人食指當時寫的《這是四點零八分的北京》,就像杜甫的《感事》一樣,也是詩歌史的不朽之作,同樣是一個時代的重要證詞:

這是四點零八分的北京一片手的海浪翻動這是四點零八分的北京一聲尖厲的汽笛長鳴我的心驟然一陣疼痛,一定是媽媽綴扣子的針線穿透了心胸這時,我的心變成了一只風箏風箏的線就在媽媽的手中線繩繃得太緊了就要扯斷了我不得不把頭探出車廂的窗欞我再次向北京揮動手臂想一把抓住她的衣領(lǐng)然后對她親熱地喊永遠記住我,媽媽啊北京。

這首詩寫于1968年12月20日,以上是我部分地引用。食指是那個時代的天才、代言人,他記錄了我們時代的離亂與驚心。1998年,我在沙河醫(yī)院見到他,人老了,但神志不錯,離亂仍刻在他臉上,像是歷史的見證。后來我從更多人臉上,看到了1968年、1957年、1925年、1851年,直至我先祖離開洪洞大槐樹的明朝初年。父親說,我的先祖甯海門,當時只有14歲,與甯江門等三位兄長被繩索牽著,同更多人捆在一起,玄衣青褲,離開大槐樹,走在黃煙四起的長列移民隊里。

☆你能確認海門是十四歲?  

★這是一代代傳下來的,家譜上也有記載。父親聽太祖父說,移民官為防人中途逃跑,把所有人用繩索串連起來。我們家是四兄弟中最小的海門,走到河北省河間縣城被強行分離,大哥江門交給海門一套四書五經(jīng)和一付紙墨筆硯,囑咐海門不忘讀書寫字,記下家世,將來太平,每門提一部家譜重返山西故里。

☆據(jù)我們對縣志的了解,這一想法始終沒有實現(xiàn)。不過,你是否扯得太遠了?  

★六百年算什么遠?一千年也不算什么。你們說的縣志我不予信任,真正的記載在民間,在心靈,在離民的血液,在祖母的夜晚,在嬰兒的搖籃。事實上,江門的想法部分地實現(xiàn)了。  

1951年春天,一個罕見的和平年景,江門后代一行7人,從安徽騎馬來到河北境內(nèi),一路尋訪。那時父親不在家,他已在北京開了一家織布廠。母親抱著孩子出來迎接,她一早聽縣上說,安徽的江門后人,千里迢迢去山西祭祖,先到河北來看望海門后人。這事在村里引起轟動,數(shù)百年來,本村一直在談?wù)摦斈甏蠡睒涞氖?。即使日本人占領(lǐng)時,幾十次燒殺過這個村子,人們在地道里用土槍瞄準敵人,也還在談?wù)摻T和海門。  

現(xiàn)在江門的人來了,據(jù)說為首的干部是個抗戰(zhàn)英雄,甯莊兒全村出動迎接,我大伯把他們請到甯氏家譜祠堂。江門先祖牌位赫然在目,大伯把一部完整的海門近20代家譜交給江門人,江門人施大禮跪接。他們說,江門的家譜只記了幾代,很早就中斷于戰(zhàn)火,但子孫牢記著自己是大槐樹人,先祖是甯江門。他們也尋訪過另兩門的蹤跡,沒有一點音信,現(xiàn)在看到這支支代代大樹般的海門總譜,不禁熱淚縱橫地說,還去山西干嘛,就在這兒認祖了,說罷大哭。

☆你父親當時沒有趕到?  

★父親接到通知為時已晚,他后悔沒能參與這百年一遇的隆重大禮。他說江門與海門有著特別的恩情,當年海門最先與兄長分手,生離死別,無依無靠,長兄如父,傾其所有,把僅有的經(jīng)書筆墨留給海門,顯然是將希望寄托于最小的他。血濃于水,大義凜然,這是中華民族最古老最優(yōu)秀的文化傳承。  

父親是五兄弟中海門情結(jié)最重的一個。他為生活所迫,像海門先祖一樣,也是14歲走向異鄉(xiāng),16歲開始掙錢養(yǎng)家,不僅供養(yǎng)其弟念完初中,后來還置了房地產(chǎn)。他一直有一種悠遠的無以名狀的感恩思想,或許認為自己就是海門。1972年,他的長孫出世,為取名爭論不休,父親雖沒多少文化,卻一錘定音,為長孫取名甯海鵬。按理說先祖“?!弊职l(fā)端,后人應(yīng)當名諱,但他執(zhí)意如此,多年后,我們才領(lǐng)悟其深意:海門的人要重新開始,鵬飛天下。

☆海門20代家譜傳下來,是個奇跡,請出示一份給我們。  

★現(xiàn)在不能,或者以后可能。1978至1997年間,我曾三次向母親過問家譜的事,她說幾百年的家譜廟毀于“文革”,它被強行拆除后,磚瓦檁木哄搶一空,拿去蓋了豬圈或院墻。甯氏家族總譜,則毀于年輕人的大火,那時他們都瘋了,不但拆了鄰村民國大總統(tǒng)馮國璋的墳,也拆了自家的廟,造了六百年的反。所幸的是,有些分支譜系被老人收藏起來,幸免于火。千年文化,命若游絲。  

1968年,為送外祖母的骨灰,我母親回鄉(xiāng)一趟,在族親那里看到一些分支家譜,完整的已經(jīng)沒有了。1997年,母親終臨前最后一次提到家譜,她說,現(xiàn)在要是大家湊一湊,興許還能湊出一套來。我想做些收集工作,母親說村里已有人在做了,可我哥對此不以為然,他說即使收集起來,又有多大意義?已經(jīng)分崩離析了,至少心靈上的譜系已難以收集。  

浩劫之后的風化是難以避免的,而且還會進一步風化,我哥是悲觀的,他說沒有哪個古老文明,最后能逃出分崩離析的歷史命運,他的悲觀讓我不寒而栗。

原作者:甯肯


文章分類: 寧氏文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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